小孩子也会杀人的。他未必要用刀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，北京市搞人口普查，有一个真实的故事。一个老太太，老伴去世多年。跟一个老头子好上了。两人搞对象，完了还想结婚。当然，老太太的儿子、媳妇，还有十岁的孙子，都不同意。觉得老娘六十好几了，还嫁人，这个事情想不通。孙子也是，奶奶都那么老了，还嫁人，也太丢人了。我们班同学会怎么说我？再说了，爷爷都死了好多年了，完了等奶奶也死了，还得把他们葬在一起呢。爷爷坟墓旁边的坑都留好了的。这奶奶也真是。所以，不行。煮熟的鸭子不能让它飞了。结果怎么样呢？结果那老太太还挺新潮，大概也是爱情冲昏了头脑，坚决冲破阻力，跟那个老头儿结婚了。摆个酒席，弄个新房。最让老太太高兴的呢，是她孙子，还给她送了一个小礼盒。老太太高兴坏了，她以为——孙子转过弯儿来了，孙子终于想通了。这太好了！儿子儿媳，尤其是爱孙的支持，是她晚年幸福的重要保障，虽然她不满足这些，她还要爱情，还要新老伴儿。那么，等晚上，客人走了以后，她和新老伴一起，把门关上，拿孙子的礼盒拿出来。那个心情，可以理解，那真是双喜临门。把包装别致的礼盒小心翼翼地打开。是什么礼物呢？是一个字——奠，祭奠的奠字。老太太看到这个字，得了脑溢血，死了。婚是结了，人却死了。

 

那么在这个故事，这个真事里边，老太太的孙子并没有拿刀杀人，但是毫无疑问，这个奶奶是她孙子杀死的。是传统观念，守贞的观念，把老太太的爱情、老太太的老命，断送了。这个例子，是中国式守贞的一个典型。

 

我们中国正处在转型时期。转什么型？从农业生产方式、农村生活方式，转到工业社会、信息社会。型是什么？是生活方式，是伦理道德。作为一个体系，在发生系统性的转变。在这个故事里边，老太太转型了，孙子没有转型。老太太认为，一个人一生可以有一次以上的爱情，老了，儿孙满堂，当然是天伦之乐，但是真正的天伦之乐，还是要有自己的配偶，要有老伴儿。所以她坚持要结婚，要过自己的新生活。她认为，她还有这个权利，这是属于她个人的权利。她那过世的老伴儿，不能剥夺她的这个权利；她挚爱的儿孙，也不能剥夺她作为个人的这项权利。但是她十岁的孙子就不这么看。他从小就有这么一个奶奶。爷爷虽然去世了，但是奶奶和爷爷本来是一对。他不能允许别的男人来抢走他的奶奶。对于奶奶对爷爷的背叛，对家庭的背叛，他非常仇视——你要嫁人，还不如死了好呢。

 

从这个故事看，中国式守贞，不会在很短期内消亡：那个孙子，现在也不过二十多岁。这是从事上说。如果从理上说，只有独立人格的普遍觉醒，才能对治封建礼教对我们灵魂的诅咒、心灵的折磨、情感的控制。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九十年代出生的人，以及21世纪头几年出生的孩子，恐怕都不能够完全摆脱中国式守贞的历史惯性。虽然人们已经在事实上享受到了很大的自由，但是心理结构并没有全面调整过来。心理结构就像电脑的程序一样，有守贞的结构，就必然运算出相应的苦楚。而不守贞呢？却要承担摸石头过河的风险，没有现成的桥，有可能掉到深潭里去。一个例子是“90后贱女孩”（ “Mean Girls”，她们的作为，模仿国外一些著名的女明星如小甜甜布兰妮和帕丽斯·希尔顿等，后者经常爆出的一些桃色新闻和贱女孩般的糜烂生活）。不努力守贞，反其道而行之，努力犯贱，是究竟的出路吗？难以判断，只怕要走着瞧了。

 

怎么样才能离析出现代人格？怎么样走出传统国人的守贞惯性？我认为，一要弘扬现代爱情观，二要加强性教育。习惯上，中国人只讲婚姻家庭，不讲性和爱。性和爱的重要性在于，前者属于自然生命，自然生命的根本特征在于，它总要以三种冲动形式证明其存在：食欲，性欲，还有一种，平常很少讲到，但在信息时代特别有意义的——脑欲。中国历来只承认食欲，民以食为天，却很少承认性欲，虽然孔夫子讲，食色性也。脑欲就更不必谈，有资料显示，1999年我国人均信息占有量，是世界人均的1/14，一说1/17。性教育的意义，谈论较多，兹不赘述。

 

爱情属于文化生命。爱情有本能的两性相吸作为原动力，但是具体如何表达，确实与文化传统、文明规则有很大关系。中国历史上，则是长期缺失爱情的文化支撑。中国五千年历史，爱情的传统资源却是很薄弱的，只有烽火戏诸侯、孟姜女哭长城、孔雀东南飞、唐明皇与杨贵妃、唐伯虎点秋香、梁山伯与祝英台、牛郎织女、天仙配等几个有限的但是悲剧色彩很浓的爱情故事。正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不能支撑爱情至上主义价值观，所以在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一种过度的补偿反应。中国人的一腔激情，不能够通过爱情这个管道喷发，改成通过守贞、通过裹小脚、通过狎妓等渠道，完成生命的狂想。你是我的，我是你的。大家在精神上的苍白，只有通过身体的完整来弥补。人们无法通过浓烈的爱情表达生命运动的热烈，于是通过处女膜崇拜来证明自身的价值所在。“看！我为了保住了处子之身好多年！”“啊！我值了！我这一辈子，我破了一只瓜，我好伟大！我没有白活。我保本了！”

 

爱情需要独立人格的支撑。但是，什么叫独立人格？难了。2004年，“以人为本”才写进《宪法》，什么是人？人和他人的关系，人和自己的关系，人和政府的关系，人和上帝的关系，当前来说，都不是很清晰。所以我宁愿相信，中国式守贞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